Towering Tower

【杏さや|杏沙耶|紅藍|赤青 】本作《高塔》是以魔法少女小圓(魔法少女まどか★マギカ)劇中角色佐倉杏子x美樹さやか為中心的哨嚮AU二創小說。


Chapter 52


鹿目圓從未忘記她在接任領袖的那一天,手持寄寓眾多哨嚮希望的《圓環之理》,面向所有對她寄予厚望抑或迷惘的見證者,以她的靈魂為擔保所立下的誓言。

即使在魔女之夜終戰中一戰成名,更從此站上領袖的高台,圓卻從不認為自己真有如人們稱頌的那樣偉大英明。戰爭的終結是所有戰士共創的壯舉,她不過是其中恰好領受了女神恩澤的有福者。

年輕的領袖在戰爭中領略到的其中一項現實便是:烽火的盡頭沒有真確的勝利,逝去的留下的終歸是和平的陪葬品。她在此役見證了諸多同胞的犧牲,當中不乏慷慨赴義的英勇烈士,然而更多的卻總是屈就於迂腐體制的窮途末路者。

圓衷心期盼諸如環羽衣的悲劇能止於她這一代。如今的她既然身為立於塔頂的掌舵者,理當肩負重任並盡其力所能及之事,這也是她所能想到的獻給逝者們最好的祭奠。

因此,縱然深知這段路途注定顛簸漫長,圓依舊致力推動制度改革,只求為哨兵與嚮導開創一個更明亮曠闊的未來。單就這點而言,她和燈花的出發點其實是一致的——可惜對方的極端主義與激進做派導致雙方注定無法取得共識——圓對此是由衷替燈花感到惋惜與遺憾。

哪怕所有人都公認Magius的罪行擢髮難數,卻又無法否定里見燈花作為天生領導者的資質:出類拔萃的才智、果敢明斷的執行力以及堅定不移的意志——她確實是能夠在時代的洪流中開闢未來的先驅者。

——當每個人都執迷不悟地只堅信著自身的正確時,最終往往只會變得離幸福越來越遠。

母親以往發人深省的忠告儼然是一句關於里見燈花命運的精妙註解。如此令人不勝唏噓的結局也令惜才的領袖心生嘆惋。

上一次見到這副慘象還得追溯到魔女之夜來襲的時候。圓一邊收拾著斷裂的弓弩,一邊環視著兵荒馬亂的見瀧原塔,不禁有感而發。看來她又會在塔的翻修史上寫下浩蕩的一頁。

巨大櫻木的枯根由破敗的玻璃穹頂入侵,苟延殘喘地鋪排著自身的葬禮;面目全非的軍械殘骸化為金屬碎末,有如叛亂者的野心潰散一地;那柄可謂當今軍武科技集大成的洋傘早已焦黑變形,有如一具失落文明的屍骨淹埋於花土之下。狼籍之中,如常運作的儲能機與完好的伺服器可謂是莫大的慰藉。

櫻髮哨兵將目光放回了此刻正在接受嚮導們治療的栗髮哨兵身上。再怎麼優秀強大的哨兵,一旦被強制解除狂化對其身心都會造成巨大的負擔,更別提非自然覺醒的哨兵了。

柊音夢的死是扭轉了整個戰局的轉捩點。

里見燈花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可終究也是個哨兵。眼下的事實已經證明,在生物法則的制約之下,絕對的理性終究戰勝不了原始的本能——恐怕就連精心盤算全局的音夢也始料未及,那個燈花竟會因為自己的死而當場狂化了吧。

如今回顧燈花當時拋出的豪語,更是讓人倍感諷刺。妄想以科技的力量掌控人心之人,最終卻因為一時喪失了理智使得一切都前功盡棄——這些高傲狂妄的科學家們,恐怕永遠無法為這種理由造成的失敗而釋懷。

圓默默心想著,同時神情微妙地看了眼一旁正在為燈花疏導的彩羽。為了壓制住燈花的狂化,她們可是各個都費盡了心力,當中貢獻最大的莫過於彩羽本人,而她想必也是在整段過程中最痛苦的那個人。

由於燈花是透過藥物覺醒的極罕見特例,身體各項機能與精神體的發展程度本就遜於普通哨兵,狂化症狀的發作程度以平均值來說是相對輕微。即使如此,實際的制伏過程卻一點都不輕鬆。

哪怕燈花本人已失去了理智,也影響不了兼具高效能運算力與顯赫殺傷力的無人機分毫,反倒更藉此彰顯出其驚人的自主作戰能力。經過這次實戰,不單是雛乃,就連丘比都對Magius掌有的技術力讚譽有加。

此外,考量到Magius的觸角早已涉足多方勢力,加上本次因夏娃而起的風波,覬覦兩位科學家研發成果的各方派系想必不會安於現狀,塔方在面對諸如覺醒藥物的問世與研究資料外流等等的後續隱憂,勢必得更加積極審慎地處理才行。

事實上,自從燈花與音夢透過藥物覺醒的情報得到證實,圓就要求偵緝局暗中深入調查此事。當看見十七夜提交的相關名單上幾個熟悉的名字時,她並未感到特別意外——很多事情早有跡象,她能坐穩領袖的位子絕非僅憑靠激情與理想。

只不過,一旦正式將這個塵封多年的敏感議題重新搬回檯面,即代表圓將以領袖的名義另闢一條比討伐夏娃還要艱難數倍的長期戰線——畢竟,利益與權勢之間的角力永遠比純粹的惡複雜得多。

「QB-NODE-MTH-1031已回應主系統連接請求,正在重新連接⋯⋯」

正當圓開始為已埋下火種的隱患設想佈局的時候,丘比的聲音便伴隨著系統提示音冷不防於她的身後響起。

只見坐在伺服器主機上的丘比高舉著耳毛,兩側的金環飛速旋轉,與主機指示燈頻率一致地閃爍著橘黃間隔交錯的亮光。守在通訊設備前、持續追蹤杏子等人動向的焰和渚則在第一時間便反應過來:這是早前發現阿莉娜所在位置的丘比的標準序號。

下一瞬,用不著確認來自孵化者與魔女對策部的即時觀測報告,在場眾人早已透過塔外天翻地覆的劇變掌握概況。

哨兵與嚮導紛紛齊聚於彈痕密佈的觀景窗前,如歸鄉的行旅者般悵然無言地眺望正重新與現實接軌的世界。久違的落日霞光盛情迎接戰士們的凱旋,熟悉的城市風景披著初冬的暮色復歸,在夜晚將至的天空之下共慶見瀧原的蘇生。

沙耶加觸電般地渾身一抖,雙腳一蹬,險些就這麼跌入一直在身後支撐著她的杏子懷裡。

見狀,杏子跟著提高了警覺,停留在沙耶加肩頭上的雙手則不自覺地由原本的輕扶支撐轉變成了緊捉不放。圖景探測的時間比預期的還要久了一些。她向前一傾,湊近了沙耶加的耳旁,語帶警惕地低聲關切道:「情況如何?」

紅髮哨兵同時將目光移向了正倚在自家獨角獸身上昏迷不醒的芋髮哨兵。只見對方小巧的臉蛋看上去既蒼白又猙獰,凌亂的長髮間摻雜著紙屑般的碎花,嬌小的身體瑟縮成一團,纖瘦的雙手將被她視如珍寶的畫具箱緊抱在胸前,顯然睡得不怎麼安寧。

「花凜的精神圖景還是不太穩定,我沒辦法潛到太深處。」

語畢,沙耶加連續做了幾次深呼吸,讓杏子替自己擦去額頭上的冷汗,待神識平復後才從物資包裡拿出一支穩定劑。她上前將花凜左半身的衣袖捲至上臂,固定住手肘以讓雙方維持便於注射的姿勢,接著瞄準靜脈利索地下針,將注射器內的穩定液緩緩推入對方的體內。

「她被困在阿莉娜的記憶屋裡太久了,記憶混淆的程度比我預想的還要嚴重。」

沙耶加一邊梳理著在圖景探測的過程中收集到的情報,一邊心有餘悸地低語:「再加上,花凜長期受到阿莉娜的精神力量影響卻一直沒能得到適當的精神安撫照護,鏈結斷裂後又暴露在這種混亂的環境裡⋯⋯這就好像全身赤裸地站在颳著暴風雪的深山,她的精神體根本不可能負荷得了這些。」

不單如此,還很可能因此留下後遺症。

將使用過的注射器封入密封袋裡,看著在穩定劑的藥效發揮下身心狀態終於得到緩解的哨兵,醫務官感到遺憾又不忍心。這位新生哨兵的後半輩子恐怕都得仰賴穩定劑和嚮導素過活了。

「簡單來說,花凜先前之所以還能在結界裡活蹦亂跳的關係,是因為受到阿莉娜的保護,」杏子試著把沙耶加的話重新整理了一遍,「但現在那傢伙已經活不了多久了,所以至今為止的平衡也就跟著崩塌了——我這麼理解沒錯吧?」

「大致上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值得我們關注的是,」趴坐在無人機頂部的丘比接著補充道:「從阿莉娜・格雷的精神海馬迴在顯影當下就直接鎖定並意圖吸收御園花凜這個現象推斷,她的精神海本體很可能和御園花凜有著高度關聯性呢。」

語畢,丘比便舔了舔帶有紅腫傷口的後腳。那對標誌性的金環如今只剩下半邊還掛在右耳上,雪白柔順的毛皮被燒了大半,皮開肉綻的軀幹更是讓人慘不忍睹。就算是杏子也鮮少見到丘比如此狼狽的模樣——雖然當事者對此顯然不以為意,這或許就是牠們這類欠缺感知的種族的強大之處吧。

「確實,要不然也沒辦法在一瞬間就把花凜整個人都吸進記憶屋裡面吧。」

「還有這種事?」見沙耶加和丘比的看法一致,杏子倒是疑惑更深,「但她和阿莉娜的精神鏈結不是早就已經斷裂了嗎?」

「妳想我們之前不也曾斷過鏈結嗎?當時的我都還能直接剝除妳的感知屏障呢。」

一瞬間就明白對方意思的次席哨兵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種讓人永生難忘的經驗她可不想再體驗一次了。

「就算精神鏈結斷裂,標記本身的影響力也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完全消失⋯⋯更別提她們之間要是還存有信息標記的情況了。」

無論如何,這對花凜來說都不是件好事。檢查完花凜的靈魂寶石狀態之後,沙耶加便重新替對方裝上了精神干擾器。她一邊調整精神波係數,一邊感服地說:「她能一個人撐了這麼久真的很了不起。花凜她⋯⋯一定是拼了命地想要到阿莉娜的身邊吧。」

要不然那些濃烈的情感與私密的記憶,也不會這麼輕易就展現在像她這樣的外人面前。

實際潛入花凜的精神圖景之後,沙耶加便多少能明白為何阿莉娜的精神海馬迴會是一台自動販賣機了——阿莉娜與花凜彼此之間共享的時空可以說是圍著它打轉的。這同時是沙耶加第一次見到表情如此多采多姿、如此富有情感與人味的阿莉娜,也難怪花凜會難以接受真相了。

離開之前,藍髮嚮導還在頂著暴風雨的高樓中見到了那幅名為《回歸寧靜的人類報酬》的畫作——如今看來那簡直就是阿莉娜的殘景縮影,她甚至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友人之所以能從這樣的畫作獲得寬慰的理由。

「話說回來,你還沒把事情都全部交代清楚吧?」

杏子話鋒一轉,雙手抱起胸,將視線轉向了正定睛觀察著沙耶加與花凜的丘比。

「聽渚她們的說法,當時你除了回報座標給本部之外,就沒有再提供其他情報——包括了御園花凜的事。」紅髮哨兵瞇起閃爍著火紅光輝的眼,沉著嗓子質疑道:「你為什麼會和花凜一起出現在阿莉娜的精神海馬迴裡?又為什麼能夠斷言她是直接被鎖定的?」

丘比轉頭迎上了杏子帶刺的目光,歪了歪脖子反問道:「妳這是在懷疑我嗎?」

「就當作是一種例行安檢吧。」杏子聳了聳肩,「況且現在還有特異丘比的前例在,你也沒辦法百分之百保證自己沒有受到阿莉娜的精神力量控制吧?」

「原來如此,妳的疑慮的確具有相當程度的合理性呢。不過事實並不如妳所想的那樣複雜。」丘比舉起前腳拍了拍無人機,乘著它慢悠悠地飄移至杏子的身旁,「首先,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的計算誤差是導致這次錯失回收阿莉娜・格雷的靈魂寶石的最佳時機的主因。殘景顯影實際發生的時間比我們預估的要早了一點⋯⋯」

「給我等等!你說你們原本打算要回收阿莉娜的靈魂寶石?」丘比的說詞讓杏子是越聽越不對勁,尤其對方的自作主張更讓她沒好氣地出言打岔道:「誰准你們擅自這麼做了?」

「阿莉娜・格雷作為史上唯一曾與可比肩魔女之夜的人工魔女建立精神鏈結的嚮導,是貴重且不可多得的研究素材。」丘比用那副招牌的理所當然的口吻輕巧應答:「以我們的見解,與其讓你們僅僅為了終結本次事件而破壞阿莉娜的精神海,不如讓我們將她的靈魂寶石標本化,進一步解析其與特異個體以及轉能程序三者之間背後的運行原理,對彼此未來的發展才能帶來更大的實質助益——當然,我們此次的介入行動並未違反《孵化者公約》中的任何一項規範。」

右耳尾部的金環閃耀著薄霧般的光暈,端坐在無人機上的白色小獸俯視著面有異色的哨兵與嚮導,振振有詞的姿態讓兩人不約而同回想起覺醒時的光景。

「至於妳所提出的質疑和實際情形並不相符,畢竟我們已確實告知過塔這項決定了呢。」

杏子和沙耶加對視了一眼,彼此的面容同時浮現若有所思的表情。

姑且先撇除丘比受他人操弄的可能性,這段發言相當耐人尋味。

孵化者是不會說謊的——既然如此,渚她們又為什麼沒收到這些資訊?

難道說丘比回報的訊息沒有直接同步共享給本部?又或者是被第三方給攔截了?

「再回到妳剛才的疑問——儘管當時阿莉娜的各項生命體徵都已經十分衰微,不過她本身驚人的精神基數卻足以在一瞬間就完成精神海馬迴的顯影,甚至將我連同御園花凜一併吸收。」丘比耐心地繼續向杏子與沙耶加闡釋道:「因此十分遺憾,我錯過了關鍵的那一刻,也無從得知阿莉娜的精神海的真貌。」

丘比的話音剛落,一陣耀眼強光驀地從花凜懷中的畫具箱如花火般奔散,整個箱體隨即開始劇烈晃動了起來。伴隨一連串丁鈴噹啷的聲響,一股無形的力量如野獸出柙般帶著畫具箱掙脫了代管者的懷抱,連同外盒上的鐵鎖都給硬生生地撬了開來。

一感知到那陣熟悉的精神震波,沙耶加想都沒想就使勁拉著杏子往後退,緊接著她們便看見各式各樣的美術工具與紙張由畫具箱傾巢而出,當中又屬那台與童謠集一塊落到皮骨堆上的方形機械最為顯眼。

「是台攝影機呢。」

丘比從無人機上縱身一躍,一跛一跛地走向那台疑似是攝影機的方形物體,並用那對靈活的長耳朵將它撿了回來。

「還是台數位攝影機。」

杏子半蹲下來,小心謹慎地接過攝影機,仔細把弄了一番。它的機身包括觀景窗和前鏡頭都被厚厚一層凝固的顏料所覆蓋,幾乎看不出它原本的顏色與外觀設計,就連打開螢幕都頗有難度。

杏子又掃了一眼倒在花凜腳邊的畫具箱與滿地的散落物,卻發現只有這台攝影機遭受過顏料的洗禮。不會錯的,這和遍佈於複合結界裡頭的那些顏料是同一款。

沙耶加也跟著湊了過來,「但似乎是挺久以前的機種了⋯⋯大概是我小學的時候流行的?」她還記得自家熱愛攝影的母親用這種攝影機給小時候的自己跟圓拍了好多錄像,「不只是這樣,它還是阿莉娜的精神海。」

「這個攝影機?妳確定嗎?」

「不會錯的,」沙耶加點了點頭,篤定地答道:「我見過它。而且⋯⋯雖然非常微弱,但我確實在它身上感受到了阿莉娜的精神力量。」

與以往唯一的不同便是那股獨特的精神力量就彷彿被馴化了一般,已不再具備那樣危險的威脅性與極端排他的攻擊性。曾經壓倒眾生的精神力量,此刻卻如嚮導逐步走向凋亡的生命般的微不可察。

至於沙耶加能夠如此肯定它就是其精神海本體的原因在於——她在花凜的精神圖景裡見過這台攝影機,並且反覆穿插在那些有關於阿莉娜的記憶之中。單一且頻繁出現在精神圖景裡的象徵語言更是舉足輕重的存在。

只不過,她怎麼會什麼都沒有察覺到呢?是因為寄宿其中的精神力量實在太過微弱,才會被周圍這些詛咒的殘渣給掩蓋過去了嗎?那又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突然現形?

更重要的是——最關鍵的阿莉娜本人現在究竟在哪裡?

「既然如此,那這裡就是殘景的核心了吧。照理說,阿莉娜本人不也應該在這附近才對嗎?」杏子又環視了周遭一圈,確信自己的感知並未出現任何異常,「可是我從醒來到現在,不論是那傢伙的血還是呼吸聲,什麼也沒感覺到。」

「以她那種狀態不可能跑遠的。」沙耶加一臉苦惱地盯著那台由底部開始龜裂的攝影機,又瞥了一眼因為阿莉娜的精神力量而有了些許反應的花凜,「我們肯定是漏了什麼⋯⋯」

自從阿莉娜的精神海馬迴塌陷,顯影範圍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跟著大幅消退,放眼望去也就剩下她們這一帶還沒從垂死嚮導的夢中得到釋放。阿莉娜的精神海如今竟已衰竭到這種一觸即碎的地步——別說是行動了,恐怕就連她的神識也早已所剩無幾。

「■■■■■——」

毫無預警地驚醒的哨兵像是遭遇敵襲的軍犬般彈起了身體。

「■■■■■!■■、■■■■■■——」

花凜一邊用雙臂抱緊自己發顫的上半身,一邊歇斯底里地發出語焉不詳的嘶吼聲,混濁的目珠充盈著驚恐與躁怒交織而成的色彩,把一旁還在統整思路的杏子跟沙耶加都嚇了一跳。下一秒,那台攝影機也跟著啪嗒啪嗒地震動了起來,風乾顏料遮蓋下的提示燈光忽明忽滅,好似在回應對方的呼喊一般。

立刻察覺花凜同時出現了感知失調與狂化的症狀,杏子二話不說就從背後架住了她的胳膊,與精神嚮導合力箝制住發狂哨兵的行動,頭也沒回地背向沙耶加急喊道:「妳不是才剛給她打過穩定劑嗎?」

「看樣子她們已經信息標記過了,伴侶鏈結既然沒有消失,那普通的穩定劑也派不上多大用場了。」沙耶加一邊回答一邊搜著無人機帶來的物資包,語氣跟著眼神一起暗沉下來,「而且說實話,現在就只有我這麼一個嚮導,還真沒多少把握能夠拉住花凜。」

「她的情況有糟到這種地步?連妳也拉不住?」

話剛說完,杏子的左手臂就被情緒依舊十分激動的花凜咬了一口,所幸被咬的地方不是尚未癒合的傷口,讓她吃痛地悶哼一聲,有些哭笑不得地咋舌:「好吧,這傢伙的確是精力充沛。」

「別忘了我和妳一樣姑且也是個傷員啊。」前幾次的驗證足以讓沙耶加體認到自己對精神訊息的應對速度變得遲鈍的事實,「再說花凜的情況可沒辦法跟普通的哨兵相提並論。就目前看來,她的精神海很可能已經出現了異常——」

「也就是精神解離症的前兆呢。」丘比語氣輕快地接口說。牠打開了背上的貯存器官,用耳朵迅速將脆化的機體部件逐一拾起並丟入貯存孔中,「身為哨兵的御園花凜長期接受不健康的精神力量影響,現在又失去了屏障的保護,精神海產生病變的機率相當高。」

杏子皺了皺眉,「阿爾法型還是貝塔型?」

「我傾向是後者,不過實際情況還是得回醫務部做過全面檢查才能診斷。」

沙耶加一邊點頭對丘比的看法表示認同,一邊彎腰撿起了散落的美術工具與畫稿,並將它們全數收回到畫具箱裡。她決定賭上一把。

「原因就像丘比說的,不外乎是長期受到阿莉娜影響的關係吧⋯⋯就算是伴侶,嚮導本身要是分不清楚精神干擾與精神安撫之間的差異,再優秀的精神力量都只會成為哨兵的負擔。」

杏子不會不明白精神解離症的可怕之處,何況對方還只是個覺醒沒多久的哨兵——這樣的未來也未免太悲慘無望了。

只見沙耶加闔上雙眼,全神貫注地凝聚著自身的精神力量,就連杏子都能清楚感受到彼此的精神海共振時的那股熱意。

準備妥當後,沙耶加再次睜眼,用眼神示意讓杏子降低對花凜的戒護,小心翼翼地將畫具箱和僅剩不到原本體積一半的攝影機一起安置於花凜的身邊,並伸出雙手包握住對方那顆輝耀著不祥之色的靈魂寶石。她對它們進行了一點加工——簡單來說就是透過阿莉娜的精神海作為樞紐,中和自身與阿莉娜的精神力量再以搭橋的形式替花凜施以精神安撫。

這類高難度的搭橋術普遍被應用在喪偶哨兵的安撫療程。一般情況下,施行者會選用藉由儀器模擬出與其嚮導伴侶的精神力量相仿的精神波展開輔助治療,像這樣直接使用精神海作為樞紐的案例是少之又少——對資歷尚淺的醫務官來說,這方面的臨床應用經驗更是相對稀缺。她只能一方面相信自己的判斷,一方面祈禱女神願意為她的嚮導直覺背書。

所幸一切發展就如醫務官的期望,她靈機一動用來應急的搭橋安撫的確奏效了。

儘管並非完全抑止住狂化症狀,至少花凜的情緒波動已逐漸趨緩,恢復到可使用穩定劑控制的安全範圍——當然這不代表她的精神體狀態脫離了險境。另一方面,經過這次的精神安撫,象徵著阿莉娜壽命的攝影機更是被一口氣消耗到僅剩鏡頭與握把相連的部分了。

「咳咳⋯⋯■■⋯⋯■■■■■?」

花凜就這麼維持著被杏子半攙扶著的姿勢從混沌的意識海中甦醒。

就彷彿是忘記了發聲方法一般,芋髮哨兵一時之間甚至沒能夠順利發出聲音,腦子裡猖狂作響的嗡嗡聲簡直令她痛不欲生。她低頭望向靜悄悄地躺臥在自己膝上、頻頻出現在回憶夢中的畫具箱,悵然若失的神情中尚流露著幾許憂傷與恍惚。

「這裡⋯⋯不是阿莉娜前輩的畫室⋯⋯」吐出一句夢囈般的低喃後,花凜才終於察覺到旁人們紛雜的目光。她愣愣地抬起頭,將左手舉至眉梢處遮住那些令她感到刺痛的光線,「這裡⋯⋯是哪裡的說?」

「喲,妳總算醒了啊。」見對方的感知失調尚未完全平復,杏子索性站起身,替適應不良的花凜擋去了大半光照。她換上詼諧幽默的口吻淺笑著說:「歡迎回到現實世界。」

——現實?

「妳的意思是⋯⋯」

然而,這番乍聽之下平凡無奇的話語卻如犀利的刀鋒筆直刺入了芋髮哨兵的心胸。

「我一直在做夢嗎?」

不,不可能。她分明才和阿莉娜在藝廊裡為對方長年的欺瞞與不告而別吵了一架。那樣真實到殘酷的痛楚可不是區區夢境就能擬造出來的東西。

花凜搖了搖頭,向眾人回以抗拒與質疑的眼神,語氣強硬地反駁道:「但、但是我剛才明明還——」

「妳所見到的很可能是以阿莉娜和妳自身共有的記憶為基礎,在精神體的篩選下重新編組而成的虛像呢。」丘比邊說邊眨了眨石榴色的眼,打量著花凜手中的攝影機,「畢竟妳在阿莉娜的精神海馬迴待了很長的時間,妳的意識可能已經有部分與她同化了呢。」

「不、不對⋯⋯可是阿莉娜前輩她明明⋯⋯」認同不了這套說詞的花凜瞪大了雙眼,一邊張望著四周陌生的景色,一邊語無論次地哽咽道:「就在這裡的說。」

「考量到妳本身對於精神解離症相關知識的欠缺,我們必須先告訴妳——」

「丘比,注意一下你的用詞和態度。」沙耶加即時開口制止了丘比,她一向對這個外星生物的不近人情頗有微詞。沙耶加將目光轉向了花凜,換上柔和而慎重的語氣安撫道:「花凜,我明白要妳馬上接受現實是在強人所難,所以妳不需要太過勉強自己,也不需要顧慮其他事,只要按自己的步調消化就好。」

「我的事怎麼樣都好的說!我們現在得先找到阿莉娜前輩!我知道她就在這裡——」

「等一下花凜,聽我說,阿莉娜她現在⋯⋯」

「你們才先好好聽我說!阿莉娜前輩她真的就在這裡!」

花凜悲鳴般的高喊硬生生截斷了沙耶加的話,淚光閃爍的眼中滿是無奈與委屈。她這一生似乎有大半時刻都在爭取他人的認同與理解,無論作為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名哨兵皆然。

「我很清楚這並不是什麼幻覺。」花凜深吸一口氣,定定地回望正錯愕地盯著自己瞧的杏子與沙耶加,顫抖的泣音既飄忽卻又無比堅定,「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阿莉娜前輩她真的就在這裡的說!」

話音甫落,那隻色澤漂亮的狐蝠登時由被沙耶加護在手裡的靈魂寶石騰飛而出。牠一邊呀呀地尖聲嘶叫著,一邊在眾人的頭頂上空振翅盤旋,奮力傳遞著某種訊息。

憑著一股強烈的直覺與熟悉的感應,芋髮哨兵垂眸一望,先是盯著腳下成堆的獸皮與散落的骨骸愣了幾秒,隨即便著魔似地像隻發現寶藏的獵犬徒手向下掏挖,扒開每一塊因血沾黏在一起的獸皮,搗碎詛咒氣息尚存的骨頭,如此反覆的高強度作業更讓她磨得滿手是血。

隨著皮骨堆逐漸被掏空,顏料、腥血、屍骸與詛咒交融的腐臭變得越發濃厚,再加上哨兵那份病態又瘋狂的執著更是讓人不寒而慄。

「花凜!等等!妳先冷靜一點!」眼前這失控的場面簡直讓沙耶加看傻了眼,「杏子,我們得趕快阻止她——」

「不。」

然而杏子在撿起其中一塊被棄置在旁的腐爛獸皮嗅了嗅後,卻給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見。在目睹了狐蝠的反應,並換個方式重新擴張感知之後,她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盲點,同時也察覺出了花凜的意圖。

「她說的也許是真的。」

「咦?」

沙耶加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蹲下身來作勢要加入掏挖行列的杏子。她萬萬沒想到自家伴侶會說出這樣的話,尤其對方還是當初最先懷疑花凜立場不定的那個人。

「嘛,不妨就相信她試試看吧。」深知嚮導伴侶的疑慮,次席哨兵只是這麼說了一句:「要知道,哨兵的直覺可從來不會輸給嚮導。」

結果就如花凜所言,她們真的找到了失蹤已久的阿莉娜。

當眾人合力挖開獸皮與骨骸砌成的墓穴,首先撞見的便是奄奄一息的阿莉娜與她盡忠職守的精神嚮導。周圍飄浮著雪花般縹緲細碎的晶綠螢光,身形龐大存在卻越發單薄的巨熊以膜拜般的姿勢蜷縮著身體,用厚實的臂膀懷抱著意識迷離的宿主,平靜的神態像是在經歷一場漫長的冬眠。

此刻的嚮導可謂是不成人形。殘留著部分獸皮的上半身嚴重腫脹,半張臉龐如融化的蠟像般凹陷腐爛,腕部以上都呈羊蹄狀的畸形雙手交疊於胸前,腰部以下的身體包含雙腿全都身形破散,血肉模糊的青色皮膚遍佈著冠狀病毒般的亮彩斑紋,儼然是九相中膿爛相與青瘀相的真實寫照。

不可一世的藝術家謝幕此生的舞台便是由鮮花、顏料、骸骨與廢棄物共築的墳塋,直至生命盡頭仍貫徹她舉世無雙的美學。

與此同時,現實的景致如迸湧的的熔岩席捲虛像的城邦,那些組構了阿莉娜・格雷的存在片段瞬息之間冰解雲散,蕩然無遺。殘破崩毀的建築、此起彼落的警報聲、嘈雜不安的人群——失序氾濫的訊息洪流霎時洶湧而至。劫後餘生的見瀧原依舊在混亂與和諧之間擺盪不定——而這正正才是哨兵與嚮導所熟知的濁世之姿。

基於多方考量,杏子帶著花凜到以無人機和精神干擾器搭成的三角屏障待機,沙耶加則和丘比留在原地診察阿莉娜的情況。

親眼目睹阿莉娜不堪入目的慘相之後,現在的御園花凜實在難以和沒事這個詞沾得上邊。儘管在穩定劑和精神安撫的作用下勉強抑制住了狂化的復發,她本人的精神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失魂落魄的哨兵盯著手中的鏡頭,空洞無物的眼神彷彿連靈魂都被魔女掠食了般。

杏子見過這種眼神很多次,卻很少見過帶有這種眼神的人能夠堅持長久——在看到阿莉娜的時候,她其實以為花凜會熬不過這一關,就好比那些痛失摯愛最終悲憤離世的士兵。

經過方才那波喪心病狂的挖掘行動,花凜全身都散發著濃烈血味與刺鼻惡臭,讓嗅覺本就特別敏銳的杏子更是難以接近。相隔著幾步的安全距離,她一邊聽著自家嚮導和丘比的談話,一邊默默端詳著花凜憔悴不安的面容,心中對整起事件的結局早有了定數。

真正讓杏子感到不解而好奇的是,即使阿莉娜的殘景顯影已幾近絕跡,她們所在的地方依然散落著數量足以淹沒腳踝的鋁罐、鋁箔包以及寶特瓶——而且清一色都是草莓牛奶的包裝,市面上常見的品牌全都羅列其中。

杏子隨手撿起了一個被壓得又皺又扁的鋁箔包。她看著包裝上的圖樣和標示,用一副聊家常般的語氣向被自己的舉動吸引了目光的花凜搭話:「她真有這麼喜歡草莓牛奶嗎?」

只見花凜頓時愁容滿面,低頭盯著熟悉的包裝凝滯了思緒,百感交集地發出深長哀悒的嘆息。她用追悼般的嗓音輕聲開口:「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它對我們意義重大,」她咬緊了泛白的下唇,不自覺地將鏡頭握得更緊,「是它將我和阿莉娜前輩連繫在一起的說。」

花凜不禁憶起了那條通往學校畫室的長廊,以及那台轉出了阿莉娜・格雷與御園花凜的命運邂逅的自動販賣機。如果當時的她沒有選擇把那瓶草莓牛奶讓給對方,一切是否都會變得截然不同?

次席哨兵沒能讀懂對方隱翳於話中的情緒與感情,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聽見自家伴侶比平時更顯低沉的呼喚,於是逕自走向了她的所在位置。

一見到沙耶加那副欲言又止的苦澀表情,儘管心裡早已知曉答案,杏子還是這麼問了:「有救嗎?」

「我只能說,阿莉娜到現在都還活著簡直就是個奇蹟。」沙耶加略顯疲憊地搖了搖頭,垂下目光凝望著手中色澤暗沉的寶石碎片,沉聲宣告她的診斷結果:「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醫務官不免為這樣的結果感到沮喪。對視救死扶傷為其使命的醫者而言,宣判一條生命的消亡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對象是多麼罪大惡極而不可饒恕的惡人,她也不可能真的在做出「放棄拯救」的決定時無動於衷。

「妳的判斷呢?」

語畢,沙耶加瞥了一眼還杵在原地的花凜。她知道對方肯定沒有漏聽她和杏子的對話,也深知對方此刻的心情比誰都還要沉重。

「妳不也說她已經到此為止了嗎?」次席哨兵瞅向奄奄垂絕的綠髮嚮導的眼神中沒有多餘的情緒,更沒有半分同情,「我還沒有好心到可以主動送這個惹出一堆麻煩事的瘋子上路。而且,就算是織莉子,也沒有閒到要替一個亡靈開庭審判。」

儘管自己的真實想法與對方大致相同,出於對花凜的顧慮以及同理心,沙耶加終究沒辦法像杏子那樣直言不諱。

沙耶加不禁想起生平第一次跟著前輩走出急救室向患者的妻子致歉時的光景,體認到醫者與死神竟只有一線之隔時的那種痛苦又一次捶向她的心。她沉思默想了良久,最終還是只說得出那句慈悲而殘忍的話:「最後的時間,就讓她們兩個獨處吧。」

杏子對此沒有異議,擺了擺手以示默許,接著撇過頭向視線一直停留在阿莉娜身上的丘比問道:「你們還打算回收那傢伙的靈魂寶石?」

「嘛,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取得型態完整的靈魂寶石,」乘著無人機懸浮在半空中的白色小獸俯瞰著樣貌扭曲的綠髮嚮導,「不過就算只擷取片段,技術上來說還是能透過其他方式還原阿莉娜・格雷的精神體結構——當然,妳們要是能謹慎處理的話就幫大忙了呢。」

聽見丘比的回答,杏子與沙耶加不約而同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該怎麼說呢,」沙耶加感慨地長嘆了口氣,儘管事件終於要告一段落,漫溢心中的閉塞感卻始終揮之不去,「總覺得心裡實在不怎麼暢快⋯⋯或該說是不踏實嗎⋯⋯」

到頭來,這場戰爭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這個結局確實是太便宜她了。」杏子平靜地說,心態上倒是比沙耶加舒坦不少,「不過像她那種非比尋常的異類,就算真的活下來把牢底坐穿,也改變不了什麼吧。我可沒聽過什麼洗心革面的瘋子。」

語畢,杏子的眼光落到了一旁看上去相當消沉的花凜身上。她雖然不如嚮導那般敏感,然而對方此刻強烈的低迷情緒依舊打動了她的精神屏障。

她對瘋子的精神世界是一點也不感興趣,不過阿莉娜與花凜之間非比尋常的羈絆的確令杏子感到不可思議,甚至還有那麼些的好奇。

「妳覺得,」杏子頓了半晌,瞄了一眼腳底下四散滿地的瓶瓶罐罐,「花凜對阿莉娜來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醫務官完全沒想過自家哨兵竟然會主動問起這樣的問題。好奇心旺盛如她也忍不住開始猜測是什麼讓對方如此有感而發,於是半帶新奇半帶試探地含笑反問:「那我對妳來說又是什麼呢?」

只見次席哨兵先是盯著自家嚮導的側顏愣了愣,下一秒便伸手擺正她的臉,往那微張的唇逕自吻了上去。

御園花凜與阿莉娜・格雷在殘敗的墓壇上共享著彼此最後的時光。她對次席伴侶的信任與體諒心存感激,儘管她從未期望自己與阿莉娜會是以這種形式重逢,更從未想過她們之間會是迎來這樣的結局。如今想來,她們最後一次談話竟是以爭吵收場,未免太過悲哀。

當身影已如霧般稀薄的大熊終於等到花凜的到來時,如釋重負的精神嚮導給了對方一個最初又是最後的擁抱,微弱卻溫藹的精神力量如春泉淌入她的心胸,渴慕已久的溫暖令她歡欣到絕望。

輕輕放下那只老舊珍貴的畫具箱,花凜展開雙臂回應巨熊的懷抱,依偎在牠快要感受不到溫度與重量的胸膛。念想都還不及安放,心滿意足的牠卻已在對方心碎的注目下幻化成不可挽留的光。

哨兵此刻望向嚮導的眼神猶似在瞻仰曇花一現的蜃景,心念之人駐留的希望是如此遙不可及。

興許是早已有所覺悟的緣故,在面對阿莉娜的時候,花凜實際表現出來的反應遠比眾人預期的還要平靜許多——又或者其實是她的心早已在現實無情的層層重壓下死透了呢?反正她本人早已無心去探究兩者之間的分別。

自兩人相識以來,即使是陷入創作瓶頸的時候,花凜都不曾見過這樣安靜的阿莉娜。

不,她沒見過的阿莉娜恐怕遠遠超乎她的想像。無比諷刺的事實讓哨兵不由得如此自嘲。她凝視著對方僅剩的半隻眼睛,碧綠星眸靜靜回望著她,好似一汪向光的深淵,迷混不清,卻又壯麗輝煌。

妳究竟看到了什麼呢?

妳所追求的究竟又是什麼呢?

妳總是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真是任性又狡猾啊,阿莉娜前輩。

花凜一邊俯視著面無表情的阿莉娜,一邊以莫可奈何的眼神如此質問著。她曾期盼對方至少能親口給自己一個不帶隱瞞的解釋,一個遲到太久的交代——然而,如今就連從她口中聽到一聲熟悉的Fool Girl卻都是奢望。

血跡斑斑的手指憐惜地撫過黏有毛皮碎段的青綠髮絲,沿著輪廓線滑過塌陷不平的扭曲臉龐,花凜像是在祈禱似地用雙手輕輕握起了那曾是創造出無數驚世作品、深受上帝所垂愛的手。除了那次標記,她們幾乎不曾像此刻般有過其他的親密接觸,即使在彼此都尚未被哨兵與嚮導的身份所束縛住的時候,她們也仍未越過那條界線。

第一次見到阿莉娜的時候花凜便忍不住讚嘆:多美的人啊。

哪怕對方如今的樣貌早已無法被歸納至人類的範疇,花凜依然覺得這樣的阿莉娜很美,就彷彿唯有懼意才能使善美聖潔,唯有死亡才能真正使她的存在得到昇華。這世上恐怕也只有阿莉娜能讓美與死亡並存,甚至樂意為此獻身。

直到現在花凜才開始明白,為何世人總是不斷將藝術家的作品稱作是令人發狂而致命的毒藥——只不過真正令她成癮的,自始至終都是阿莉娜・格雷這個人。

而她很快就要失去她了。

「阿莉娜前輩?」

就如花凜所預期的那般,自己的呼喚無法激起阿莉娜的任何反應。

「妳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儘管如此,她依然沒有停下對話,也不能停下——畢竟錯過這次,她就再也沒有機會將自己的想法、感情以及思念傳達給對方了。她向沙耶加和杏子承諾過,她會親自將這一切做個了斷。無論是作為阿莉娜・格雷的哨兵,抑或只是御園花凜,她都有這個責任與義務。

「因為阿莉娜前輩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很任性,不但總是不好好聽別人說話,也不懂得怎麼跟別人溝通。所以⋯⋯」強忍住快要崩散的情緒,花凜深吸一大口氣,試著擠出一個不太難看的笑容,以平時向對方說教慣用的明朗語氣接續道:「所以,現在是阿莉娜前輩的傾聽練習時間的說。」

——不能哭。

她還不能哭。

她曾聽阿莉娜在構思《九相圖》的時候說過,人死前最後消失的感知是聽覺。

既然如此,那麼她就會說到直到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為止。

「阿莉娜前輩,妳還記得初號機嗎?」

花凜將畫具箱攤在膝上,從中取出僅存的那顆前鏡頭。她沒有錯過阿莉娜在這一瞬間動搖了的眼神,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仍帶給她無窮的希望,「這是妳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那是她們第一次一起過聖誕節的事了吧,而且是她一直鬧騰著要和阿莉娜互相交換禮物,對方最後拗不過自己才勉勉強強答應下來的。花凜一開始就決定好要送阿莉娜一套自己珍藏的限定特裝版漫畫,而原以為阿莉娜會送給自己連名字都沒聽過的美術畫集或是奇怪的石膏像的她,萬萬沒想到最後收到的是一台攝影機,還為此開心了好幾天。

「第一次用初號機替阿莉娜前輩拍攝的時候,我還因為把整個畫面都拍得又糊又晃,被妳罵得好慘的說。」

花凜用初號機拍攝的出道作品就是《靈魂的質量》的創作過程紀錄,不過因為當時對攝影一竅不通,憑感覺錄製的成品最後是一塌糊塗,連同初號機這個名字都一起被阿莉娜毫不留情批判了一番。

可是她卻還是留下了這寶貴的第一筆錄像。

「在那之後的每一個作品也都是由我負責紀錄的說。為了不被阿莉娜前輩嫌棄,我開始學習攝影——當然也很努力畫出能讓妳點頭的漫畫,更沒有錯過妳任何一個作品的誕生——哪怕是現在,我還是以此為傲。」

如果是平常的阿莉娜,聽到這裡的時候肯定會不屑地冷哼一聲,並把手中搶來的草莓牛奶塞回到自己嘴裡吧。

「當我知道阿莉娜前輩的精神海是初號機的時候,」花凜的臉上浮現出一道欣慰而柔和的笑意,卻又招架不住湧至鼻腔的酸楚,悲喜交加地哽咽了起來,「我其實很高興。因為⋯⋯這也意味著我對阿莉娜前輩來說,是特別的存在吧?」

面對這來自靈魂深處的徵詢,阿莉娜仍只是沉默。

「只不過,早從阿莉娜前輩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就沒有原諒過妳的任性。」

哨兵的聲聲控訴化作淚珠滴落在嚮導的臉龐。

「阿莉娜前輩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心情,我的感受,所有事都把我蒙在鼓裡——妳就真的把我當成腦袋裡只裝著漫畫和草莓牛奶的笨蛋了嗎?」

花凜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遍地的廢棄瓶罐,隨即將整張臉都湊到了阿莉娜的眼前,像是深怕對方又一次逃離自己的世界。她賭氣地埋怨:「甚至還擅自篡改我的記憶,只有我⋯⋯只有我見到的阿莉娜前輩和其他人眼中的不一樣的說。妳就這麼信不過我嗎?」

——啊啊,果然,Fool girl就是Fool girl呢。

「我都已經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的阿莉娜前輩了。」

明明阿莉娜一直就是阿莉娜,也只會是阿莉娜。

連這點道理都不懂,Fool girl的蠢連燈花看了都會直呼不可思議。

將花凜狼狽的哭容盡收眼底的阿莉娜嘴角以極小的弧度抽動了下,細看之下就像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她試圖發聲開導對方不知從何而來的誤解,破損的聲帶卻始終固執地不聽她的使喚。

彼此的鏈結斷裂之後,她們自然也就失去了透過精神圖景交流的機會——雖然阿莉娜從未試過這麼做,更別說她甚至連精神安撫的方法都一無所知。說到底,嚮導這個身份本就不適合她,讓她去理解人的感情,本來就是癡人說夢。不必理解他人,不必為他人理解,她的感性始終只為了美而存在。

「而現在,就連讓我拯救妳的機會都沒有了。」

拯救?

在御園花凜的故事裡,阿莉娜・格雷是需要被拯救的存在嗎?

Not funny. 

But……

視界隨著體力的流失越發朦朧淒迷,眼前所見紛紛融為錯雜的光影在她的網膜上逢場作戲,阿莉娜費力地睜大了半隻眼睛,深怕錯過眼前這張因悔恨與悲傷而扭曲的滑稽容顏,也為對方自作多情的傲慢妄想暗自發笑。她的形魂在空濛的意識海如落水的礦物解離,而最終是一個帶有草莓芳醇的柔暖擁抱接起了支離破碎的她。

The story must go on.

All right.

——阿莉娜的故事,阿莉娜的Best Artwork,就由妳來續寫吧,御園花凜。

與死共舞的藝術家瞇起充盈著孤傲與輕浮笑意的眸眼,視線悄悄落到了那只本是用來當作餞別禮的畫具箱上。被壓在鏡頭底下的紙張除了《九相圖》的草稿,還有那個還不成氣候的小漫畫家完成的第一份原稿——那不但是個無論畫技或編劇都生澀不已,還是個相當俗套、卻又能向周圍散播歡快電波的奇特故事。

當阿莉娜在黑白稿紙上瞧見姑且能稱作主角名場面的斜格時,不由得在內心失笑。

這麼說起來,這傢伙一直都是個無可救藥的Happy Ending主義者呢——遺憾的是,庸俗之物有生以來便是她的天敵。在御園花凜的故事裡,她注定只能成為對方通往Happy Ending的窒礙。

當然,花凜也絕非阿莉娜所說的頭腦單純又天真的傻瓜。當她抵達阿莉娜目光所及之處,便已經推敲出對方過分殘忍的盤算。儘管阿莉娜的確有著許多不為她知的面貌,但她比誰都了解作為藝術家而生的阿莉娜。

「阿莉娜前輩,」看穿了嚮導遺願的哨兵悲傷無力地笑語,最終仍是選擇了縱容與成全,「妳果然很任性又狡猾的說。」

一連串雷鳴般的猛咳掩蔽了花凜幽咽的話音,緊接著阿莉娜便從嘴裡吐出了閃耀著詛咒之色的靈魂寶石。

喪鐘已敲響,一切都準備就緒。受到垂危的精神力量感召的狐蝠收緊了翅膀,緊緊依傍在阿莉娜的肩旁,以痛苦淒厲的悲鳴戒懼著湧動的死亡。

「阿莉娜・格雷。」

不成器的漫畫家拾起了那顆萬惡畢集的靈魂的結晶。她凝望著蛛絲般密佈的裂痕,終於還是說出了那句誕生自她筆下的第一個主角在制裁惡靈時必說的決勝台詞:「受惡魔蠱惑的迷誤的靈魂啊,汝是否為汝犯下的罪業懺悔?」

也正因花凜無比熱愛著那些歌頌著愛、勇氣以及希望勝利的故事,因此她深知在等待著主角們的幸福與快樂的結局裡,容不下那些被世間之理定義為惡的存在。

彼時的綠髮嚮導在那雙紫藤花色的眼瞳望見了自己浮光般縹緲的姿影,在那之中沒有任何虛飾,唯有莫須被誰定義的真實。

注視著阿莉娜・格雷這個人的,始終只有御園花凜一個人。

——Never.

這便是阿莉娜為花凜寫下的最初與最後的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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